《《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在投闲置散二十年后,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征召出山,并委以重任,原因是力主北伐的韩侂胄当权。
韩侂胄是一个被人以成败论英雄误解了千年的人物。他执政后,为岳飞平反,追复岳飞官职,加封为鄂王。又削去秦桧王爵,改谥为“缪丑”。他起用主战官员,积极进兵北伐,并取得了很大胜利。但是由于军事准备不够充分,朝廷内部主和派的破坏和部队内部的内奸作乱,葬送了大好的北伐局面。就在韩侂胄准备再次北伐的时候,投降派人物杨皇后和大奸臣史弥远派刺客在韩侂胄上朝的路上把他杀害了。
金人一直要南宋交出韩侂胄的首级。韩侂胄遇害后,史弥远等人照办了。当时太学生作诗讽刺说:“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於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边未必然。”元人修《宋史》,把韩侂胄划入《奸臣传》,与秦桧同,可谓千古奇冤。遗憾的是后人不察,一直到今天,都还有人沿袭旧说,颠倒是非,认为韩侂胄北伐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地位。
在韩侂胄起用的主战人物中,就有辛弃疾。遗憾的是此时辛弃疾已经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当刚听到韩侂胄准备北伐的消息的时候,辛弃疾是非常激动的。他在《六州歌头》中写道:“君不见,韩献子,晋将军,赵孤存。千载传忠献,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把韩侂胄比作春秋时赵国的名臣韩厥(韩献子)和韩侂胄的五世祖、北宋名臣韩琦(韩琦谥“忠献”),评价很高。
在具体的北伐措施中,辛弃疾和韩侂胄有些分歧。辛弃疾认为北伐不是小事,应该认真做好战备工作,甚至要有几十年抗战的准备。但韩侂胄希望速战,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情况下仓促出战,也是这次北伐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韩侂胄起用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但因为在作战方略上有分歧,辛弃疾被调离前线,改到镇江募兵去了。不久,辛弃疾就回瓢泉去了。
第一次北伐失败后,韩侂胄准备第二次北伐,也再次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让他立即到临安赴任。这一年,是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辛弃疾已经六十八岁了,而且重病在身,还没有赴任,就病逝了。
这首词,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成的。它是开禧元年(1205),辛弃疾调任镇江,在任上登京口北固亭时所作。搞清楚这一段历史,我们才能很好地理解这首词的内容和所要表达的思想。
上片是登临怀古。
京口即今江苏镇江,三国时孙权曾治此,称“京都”,迁建业后改为“京口”。词人登上京口城北北固山上的北固亭,首先怀念的当然是孙权。辛弃疾对孙权是很佩服的。他在另一首也是登北固亭有怀的名词《南乡子》中就写道: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在辛弃疾的眼中,孙权是“坐断江南战未休”,敢于与北方的曹操、西蜀的刘备抗衡的英雄。“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是有感而发的。虽然盼到了北伐,但是,准备不充分,缺乏真正的帅才,对北伐的前途,辛弃疾是并不看好的,所以才会有此叹。接下来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是生发开来说。镇江乃至整个江南历代的风流人物,都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为历史。
接下来说到的第二个历史人物是“寄奴”。寄奴是南朝宋文帝刘裕的小名。东汉末年孕育了一个曹氏集团,灭了汉,建立了魏朝;魏朝又孕育了一个司马氏集团,灭了魏,建立了晋朝;晋朝也孕育了一个桓氏集团,如果不出意外,将取代晋而建立“楚”。事实上,东晋末年桓玄已经篡晋自立,建立了楚。但是,这时出了一位出身草莽的刘裕。他击败桓玄,让晋安帝复了位。他又带兵北上,灭了南燕和后秦,一度收复了长安、洛阳以及北方的青、兖、司三州。最后灭了东晋,自己称帝,建立了南朝刘宋王朝。刘裕曾在镇江居住,所以这里说“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三句,是想象中刘裕率兵北伐时的风貌。
过片以后,是以历史的教训给韩侂胄们敲敲警钟了。仗是要打的,但不能这样打。辛弃疾在《议练民兵守淮疏》中就指出:“事不前定不可以猝发,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历史上是有这样的教训的。“元嘉草草”,说的是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听信一些“白面书生”的大言,想建立西汉卫青、霍去病击败匈奴在狼居胥山封山而还的伟绩,匆匆忙忙地就向北魏开战了,结果是一败涂地,被北魏的军队一直追到江边。“仓皇北顾”,是指逃跑的时候还着急地回头望着追兵。一般认为是影射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张浚北伐失败的事,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符离之败”。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归,如今已经四十三年了。但是,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金人南侵的事。
“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拔焘的小名。他打败宋文帝北伐的军队,一直追到长江北岸的瓜步山(在今江苏六合县东南),在山上修建行宫,后称“佛狸祠”。现在是表面的歌舞承平,人们又在箫鼓迎神,“一片神鸦社鼓”,哪里还有一点抗金的景象。
词的结尾是非常悲壮的。作者以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自喻。廉颇晚年遭谗被罢官,居于梁。赵国多次败于秦,赵王就想到起用廉颇,但又觉得廉颇年纪很大了,不知道身体怎样,还能不能领兵杀敌,就派使者先去看一下。廉颇的仇人郭开贿赂使者,让他说廉颇的坏话。廉颇也想为国出力,知道使者来的目的,吃饭的时候,一顿就吃一斗米的饭、十斤肉。然后披甲上马,表示身体很好。但使者回去后对赵王说:“廉将军虽然老了,但还能吃饭,只是和我坐了一会儿,就去拉了三次屎。”赵王因此放弃了起用廉颇的打算。辛弃疾借此感叹,谁又来问一问我是否老当益壮,还能为国上阵杀敌呢?辛弃疾虽然已被起用,但并没有被委以重任,而且调到镇江,已经表现出了他和韩侂胄在具体的作战方略上有矛盾,他是很清楚的,这一次的北伐,自己也许出不了多大力了,而且他也清楚地预见到这次北伐可能会失败的前景,所以有很深的感慨。
这首词苍凉悲壮,感人至深。杨慎《词品》甚至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后人对此作的评价也极高,虽然它确实有岳珂所说的用典太多的毛病。